两人一骑,率千军万马奔驰。
战火连天,遍野白骨。
他执辔当先,引领万军所向,她挥剑在后,抵御八方流矢。
沿着八千里古道飞驰,万里河山尽收眼底,披着刺目的血光,再不见往日锦绣。
她心情复杂,微倾上身,紧贴他的后背,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天地间升腾而起的无边寒意。
咬着牙,冷着血,闯过一道道城门,闯过冲天的硝烟,闯过无数怒斥与咒骂。
正前方,在烟尘渐渐散去的尽头,隐约可见金碧辉煌的王城肃穆耸立于天际。
旷古绝今的胜利,近在咫尺。
“怕么?”
“有你在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“那,若是我不在了呢?”
悚然一惊,热血被狂风一带,飞上她冰凉的脸。
她急急伸手探去,手指触碰到半截滑溜冷硬的箭杆,那箭镞早已深入血肉,伤口不断冒出小股热血,温温热热,沿着她紧捂伤口的手指缝隙滴落,随风飞溅。
“不!”
刹那间,她的心停止了跳动,与此同时,曾为她抵挡无数风尘的躯体缓缓软倒,那始终高昂的头颅渐渐垂下。
斗志激扬的骏马,却在须臾间冲至王城之外。
黑云压城,甲光粼粼。
鲲帝治下的重兵严阵以待,一个个熟悉的面孔,在城头一列排开。
每个人都冷笑着看她,尤其是她怀中那具逐渐冷去的身躯。
她勒马扬剑,身后训练有素的千万义军也跟着停在原地,静候指示。
肃杀的战场,风声呜咽。
“这千里万里残破的江山,就是你要的自由?”
“只为一己野心令生灵涂炭,你,百死莫赎!”
“祸国妖孽,是你害他身败名裂!”
她不答话,推了推怀中人:“你听,有人在骂我呢,你说,我怎么反驳比较好?”
逝者不语,是天地间最诛心的恐怖,她等了许久,终于全身发抖。
“咚”地一声,手中的剑掉落在地,近在眼前,却无力去捡。
她一遍遍问自己,没了他,我还争什么?
越问,越是心慌气短,蓦地,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你,想不想他活过来?”
仁慈的探询,不是指责也不是诘问。
她倏然抬头,眼里全是热切。
“救他!”
“可你得付出代价。”
“纵使万劫不复,亦无悔。”
“从今以后,这条路,你只能一个人走。”
她一愣,低头望着她深爱的人,泪水落在逝者僵硬的面庞上,四散迸溅。
恍惚间,一人一骑,复率千军万马奔弛。
依旧八千里古道冲锋陷阵遍体鳞伤,依旧十面埋伏流矢冷箭防不胜防,受尽毒焰焚身的苦楚,也挨尽冰霜刺骨的寂寞,冷极了的时候,再也没有一个温热的后背可以倚靠。
可她不怕。
城破之日,改天换地,从此太虚海境血统无用,特权不存。
她辞别了新主,捧着故剑,踽踽独行在空旷无人的宫城中。
行过一条条长街,绕过一座座殿宇,寻寻觅觅,终于在最幽深的角落里见到了他。
她欣喜地奔上去,毫不犹豫,从背后紧紧拥住他。
“我们成功了。”
“是,你成功了。”
他转过身来,轻轻推开了她,神情淡漠,复冷酷。
她定了定神,托起手中的剑。
“你的剑,完好无缺,原样奉还。”
“你错了,这是你的剑,不是我的剑。”
她错愕地凝视他许久,“你不要它了?”
你不要我了?
他苦笑三声,伸出手来轻抚她的脸,她闭上眼,多希望就这么沉溺在片刻的温存中再不醒来。
“我们终归要分离,你一直知道的。”
长睫轻颤,又一次泪水滑落。
是否无论怎么走,都免不了为你落泪的结局?
“我不会后悔,因为下一代,下下一代,千秋万代,再不会有人遭遇你我这般无奈。”
她睁开眼,灼热的目光逐渐冷却,直至恢复往日的平静。
他不置可否,从她身边走过,再没有回头。
她望着渐行渐远的熟悉身影,脚下灌了铅,迈不开哪怕半步。
故剑断情,只能就地掩埋,成了个无名剑冢。
终了,她在剑冢前扬起一握尘沙,风过沙飞,天地无声,喉头忽感甜腥,忍不住轻咳数声,嘴角竟溢出温热的血丝,滴滴洒落冢前。
“咳咳咳,咳咳……”
未珊瑚在心肺撕裂般的痛楚中惊醒。
宫人急忙掌灯围拢来,明晃晃的宫灯下,素手轻颤,指掌间全是血。
多少年了,那一幕还是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,真是纠缠不休。
她出神地凝视自己刚吐出来的血,容色平静无奇,只问左右:“方才谁在这里?”
“娘娘深夜梦魇还咳血,掌宫姑姑慌忙请砚大人来诊视,大人说无妨,开了药便走了。”
“本宫可说了些什么?”
“没有,娘娘从不说梦话。”
“嗯。没事了,你们无须惊惶。”
虽如此说,整个清卯宫还是鸡飞狗跳到天明,贵妃娘娘正得宠,出不得半点差池。
夜已深,不少妃嫔仍闻声赶来献殷勤,未珊瑚随口应付着,目光落在掌心里把玩的那枚鲛珠簪,那是当年欲星移离开海境前所赠,曾经令她十分感动,爱如珍宝——尽管它所象征的意义已经变味。
她轻搓珠面,慨然自问:“未珊瑚啊未珊瑚,他真的曾经为你流泪么?”
这一夜,欲星移也做了一个梦。
岁月荏苒,梦中的海境迎来清明盛世。
鳞王还是那个鳞王,师相还是那个师相,却不再有血统特权之论,各大血脉间自由通婚,混血出的龙脉作为重点培养的优秀人才,同时,所有子民都可以提交申请,符合要求即可外出游历。
这是最好的结局了,他想。
这是他奉为一生的志业,本以为会鞠躬尽瘁,却顺利得……似乎显得过于早了一些。
天清气朗,大体功成身退的他清闲无事,正考虑出宫后找哪位故人庆祝一番,行至宫门外,砚寒清急急追上,神色一改往日的镇定悠闲。
他觉得好笑。
“从前腥风血雨,不见你半点局促,如今风平浪静,何故哭丧个脸?”
他没说错,砚寒清的脸色非常难看,但是下一秒,就轮到他自己。
“未贵妃她,快不行了。”
晴天霹雳。
什么叫未贵妃快不行了,不是好好地在她的清卯宫享清福?不是深得王上宠爱?
数十年岁月悠悠,她安静得让他几乎忘了她的存在。
也许,不是真的忘了,而是故意不去想。
他没有再问砚寒清任何问题,砚寒清也没有机会再告诉他任何详情,因为他一缓过神来,转身就返回宫城,转眼更不见了身影。
风很大。呼吸困难。
越接近清卯宫,日光越淡,越阴森,走到后来,变成了跑。
一幕幕宫阙景象向后飞驰,山石池柳,珠帘纱帷,这些后宫中的无情死物,竟都迎风招展,似乎恣意嗤笑着他的绝情。
砰地一声,他毫无顾忌地推开殿门。
死寂的大殿里,无数帘幕重重叠叠,随着大风卷入,帘幕翻飞,露出一张床,一个人。
她静静地躺着,不知死活。
瞬间心如刀绞,师相的威仪全被抛诸脑后。
他快步奔至床前,一把握住她枯瘦露骨的手腕。
她睁不开眼,两鬓微见霜色。
“是你吗?你终于肯来见我了。”
他说不出话来,年复一年积压的千言万语,当此一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该说什么?能说什么?
娘娘千岁。是我错了。你能原谅我吗?
不,这都不是他想说的。
她等了许久,不见回应,勉力想从他紧握的手中挣脱,却只有打颤的份,挣扎几次后,她忽然发出细弱低微的笑声。
“我念你一生,你却防我一世,今日相见,情仇就此了了吧,生生世世,别再相遇了。”
嘴角略动了动,随即心脉骤停,魂断香消。
他茫然地扶起她,感觉她的身躯轻飘飘地寄在自己怀中,别有一种空灵的凄艳。
恍惚间,许多故人围上来。
义兄惋叹道:“兄弟,你这个人什么都好,就是太自私了,所以你注定孤独终老啊。”
先王冷笑道:“你变革了我们的江山,我们就夺走你最心爱的人,这样是不是也算公平呢?”
长公主哀伤道:“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她?为什么不相信她爱你胜过一切?”
一时间,数不清的熟悉面孔纷至沓来,一个个七嘴八舌,恨他,怕他,嫉妒他,最后却都变成嘲笑他。
你不是自负绝情冷心?恭喜你呀你这辈子做得很好!
“闭嘴!”
他厉声大吼,手指众人。
“全都给我滚!”
几近疯狂。
可是所有人笑得更欢了,长公主甚至笑得直不起腰来,是啊,她们是闺中密友,看见他这样,能不笑得开怀吗?
他忍无可忍,扬手挥袖间发出一道道狠辣气劲,意图驱散众人,结果一众故人非但没有被打跑,反倒一拥而上。
这个探头瞧了瞧她的脸,皱眉道:“她真是老了啊,瞧瞧这满脸皱纹!”
那个伸手捋起她的衣袖,露出干枯的臂膀上经年未消的红砂,咋舌道:“不得了!一辈子断情绝欲啊?”
众人你拉我扯,片刻间将他怀中之人分了个干净,他杀之不尽赶之不绝,终于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怀抱,还有她鬓间那颗圆润晶莹的鲛珠,他把鲛珠攥得死死的,悲呼失声。
还我!把她还我!
众人叹息一声,逐渐隐去。
前一刻鬼影幢幢,凄厉惊心,这一刻已烟消云散,万籁俱寂。
“欲星移。”
月照重帷,清风徐来,袅娜身影在幽暗中忽隐忽现,年轻的容颜秀丽端庄,一如久远前的初识。
“我爱你。”
她深情一笑,就此不见。
“珊瑚!珊瑚!珊瑚!”
欲星移痛喊三声,自噩梦里惊醒,夜半月明,独照离人窗台。
这不是浪辰台,这是在远离海境的中原,眼前就有一场毁天灭地的灾祸正等着他协助对抗。
欲星移胸口发堵,露出惯常的苦笑,这都什么时候了?怎还有多余的心思梦见她?
他干脆翻身下床,走到书案边,拿起厚厚一叠情报,右文丞做的报告,向来巨细靡遗,不过他没有及时去读,想也知道最近海境都发生了些什么事。
不出所料,从鳞王家宴至今,鲛人一脉与宝躯一脉大臣之间相互弹劾的次数比往日激增,竟达三倍之多,除此之外,还有令人哭笑不得的两件事。
其一,误芭蕉的父亲与左将军在一场宴会上爆发酒后争吵,甚至引发群殴,争端的源头竟是抢女婿,砚寒清首当其冲,从一个原先无人问津的小官突然变成炙手可热的东床快婿,原因不言而喻。
其二,龙子梦虯孙外出许久,谁知一回来,就在歌馆把几名鲛人子弟打成猪头,鲛人一脉扬言要联名上奏鳞王取缔龙子封号,幸亏太子北冥觞出面缓颊,压下事态,安分了很多年的梦虯孙,突然爆发其必有因。
欲星移阅罢,太阳穴突突地疼,同时却又大感宽慰,毕竟事情越多闹得越凶,越有助于影响鳞王的判断,砚寒清的策略是对的,他做得很好,甚至比欲星移料想中还更卖力,竟然把自己都搭进去了。
他翻了翻其他报告,随手掷于桌面不再理会,看了看窗外,天色微亮,中原正乱,不禁长叹一声,他也该出发去拼命了。
远在海境的砚寒清,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师相的认可与压力,心里莫名阵阵烦躁。
在清卯宫,他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东西,而回到自家寒舍,他见到了一堆不想见到的人。
试吃鱼被迫变身搞事鱼,一场悲哀的狂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