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天之下】阳春(吕长风x明不详)

  腊月时,少室山下了一场大雪。


  头雪的那夜明不详失踪,正业堂的弟子冒雪来正见堂找,众人合计一番,忽然有人说仿佛看见明不详晚膳时分往后山去了,不敢肯定。


  觉见住持早把明不详当成宝贝,岂能不急?众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,也都积极地寺里寺外乱寻一阵,只没人上后山去找,毕竟天色愈暗,风狂雪重,不是闹着玩的。


  只有卜龟,二话不说,转身一头扎进了后山的风雪当中。正见堂的师兄弟们拼命去拉他回来,都被推开或撂翻在地。


  吕长风冒着雪,亲自追赶卜龟半里多地,他揪住卜龟的一只胳膊,顶着狂风喊道:“卜师弟!回去!”卜龟低吼一声,回头一掌扫来,吕长风不愿在雪地里同他动手,手下一松,眼睁睁看着卜龟冲进了白雪皑皑的山道。他呆站了片刻,只见整座后山墨云压顶,放眼望去冰天雪地,想起明不详的文弱模样,不由得心乱如麻。


  “吕师兄!你没事吧?”其他师兄弟赶来接应,见吕长风兀自孤零零地杵在山脚,积雪没踝。


  吕长风同众人先回转正见堂,一路上大家七嘴八舌,都在猜测明不详的遭遇,有人担心他在后山撞到饥饿觅食的野狼,有人担心他雪地里失足滑落深渊,越猜越是不妙。吕长风从头到尾没有说话。回到正见堂,明不详还是毫无消息,入夜后风寒雪冷,普通人无法长时间在外活动,吕长风只好组织众人轮班,继续在附近搜寻。


  正业堂那边,觉见住持已经派出了几名功力深厚的弟子,分头往后山去搜救。


  寻了大半夜,又是五六名浑身几乎冻僵了的弟子回来,明不详依旧毫无消息。此时早已闹得人仰马翻,人人呜呼哀哉,争先恐后围着熏炉取暖,吕长风见大家都没气力再外出找人,忽地一咬牙,自个披上蓑衣斗笠跑了出去。


  “大伙都歇歇。我再去找。”


  这一回吕长风就跟卜龟似的,谁也拉不住。众人都知他武功造诣远胜,阻拦无用。


  ※


  时值深夜。崎岖的山道上覆盖深雪,吕长风手提一盏玻璃灯,那还是他自己私藏的珍宝,不过为了救人,说不得只好取出派上用场,一步一脚印地走。


  本是一豆微光,经四下里白雪反射,还算明亮。吕长风丹田凝聚一股内息,热气不散,倒不觉得冷。只是白茫茫一片,干干净净的大千世界,上哪找明不详去?


  头脑发热上了山,现在可怎么办。掉头回去?大家会不会失望,还有,明不详那般文弱,真被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雪山里,一定很害怕吧。


  幸而这条山道他算熟,平时常一个人偷偷跑上山去练剑玩耍,走了一个多时辰,未曾迷路。他想,像卜龟那种不爱外出的,现在可就麻烦了,这趟说不定找不回明不详,还要赔上一个卜龟。


  再往上走一段,是间废弃的庙宇,有时候吕长风练剑累了,会到庙里小憩。但这庙位置并不隐秘,如果明不详在里面,应该早就被正业堂的师兄们寻着了才是。


  是一段不短的距离。要不要上去看看呢?


  正犹豫,一阵冽风咆哮着从山顶往下扑,吕长风险些被刮倒,幸而他身手敏捷,立刻匍匐在地,没想到玻璃灯正好撞上雪地里凸出的坚石,登时碎了,芯火也随之熄灭。吕长风好不心疼,想道,不管明师弟在不在,先上去避避寒气再说,否则真是要吃不消了。反正也没几步路。


  结果明不详竟然就在那座废庙里。


  吕长风冲进去的时候,明不详怀里抱着一只野兔,瑟缩在阴冷的墙角。吕长风又惊又喜,奔过去蹲下,两手握住明不详冰冷的肩膀,问道:“明师弟!你怎会在这?我找你可找了一晚上!”


  明不详抬起头来,清澈的眼睛底下,仿佛寒气氤氲,吕长风以为他是被冻僵了,心下大怜,急忙将自己的蓑衣脱下来给他披上。明不详缓了一会,眼底寒气消失了,他把怀里的兔子递给吕长风,道:“我看见一条恶狗追赶它,想帮它逃脱,不知不觉就追上山来了。”


  吕长风闻言愕然,再看那兔子,根本冻成了冰块一般,哪还有活气。明不详垂眼道:“可惜,还是没能救它。”


  吕长风哭笑不得,温言道:“搞了半天,你就为了只兔子冒这么大险?外头风雪那么大,你怎么不早点下山呢?”


  明不详道:“我不认识路。”


  吕长风想想也是。明不详跟卜龟一样,向来安分,不像他喜欢到处乱跑,便又问:“难道这里没人找来过?”疑惑不已。


  明不详摇摇头,道:“天刚黑的时候,我听见两个师兄喊我名字。但是,他们没有进来。我出去也没看见他们。”


  吕长风叹了口气,道:“想必是他们偷懒,应付觉见住持而已。”


  明不详点头,道:“都像吕师兄这样记挂我,那也是不可能的。”


  吕长风心下一动,忙解释道:“卜龟也上山找你去了,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。”明不详不说话,身躯微颤,看来还是冷得很。吕长风把兔子放在一边,拉住明不详的手腕,道:“先不说这些了,我们赶紧下山去。”却拉不动明不详。


  明不详摇头道:“夜深路滑,我冻得手脚不灵便了,怕连累吕师兄。”

  吕长风笑道:“不怕,我抱着你下山去。”

  明不详还是摇头,道:“不值当冒险。吕师兄,你等天亮了再来接我便是。路上一定要小心。”

  吕长风见他关心自己的安危,心头一暖,想了想,干脆也往地下一坐,明不详不解其意。

  “你独自过夜,肯定害怕。我留下来陪你吧。”吕长风说道,又补了一句,“省了明天多跑两趟。”

  明不详清澈的目光盯着地面上那只死兔子,道:“我刚才听见一群恶狗乱吠,只怕是雪狼呢。”

  吕长风哈哈一笑,道:“别怕,有师兄我在。”利索地爬起身来,往各个角落里一顿搜罗,竟给他堆出了不少干柴破布,取出随身火褶,不多时就点起一堆篝火,用一根小树枝,熟练地整理火堆,使得火势不至于太大、也不至于太小,刚刚好暖人。


  明不详的身子逐渐暖和起来,忽道:“吕师兄很会照顾人。”


  吕长风笑道:“都是些雕虫小技,爱玩的人自然都懂。怎么样,不冷了吧?”


  明不详看着他,微微一笑。火光掩映下,清俊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暖意,分外喜人。吕长风咳了一声,又找来一些茅草,铺在火堆旁一块较为干净的地上,让明不详早点睡,他自己却只靠着一根朽木柱子打盹。


  “吕师兄。”明不详卧在草铺上,向吕长风招手。


  “不了。你快睡吧。”吕长风双手抱胸,半眯着眼道。


  屋外风雪之声愈紧,篝火哔啵地响,深夜越来越安静。明不详在草铺上翻了几个身。


  过了一会儿。


  吕长风问道:“明师弟,睡不着吗?”


  明不详答道:“想到吕师兄守夜辛苦,我也不能安枕。”


  吕长风莞尔一笑,道:“我比你痴长几岁,照顾弱小是应当的。别啰嗦了,快睡吧。”


  明不详果然不再翻身。少倾,吕长风却睁开眼睛,若有所思地凝视明不详的背影,目光灼灼,毫无倦意。忽然明不详翻了个身,面朝吕长风,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


  四目相对,一双长眼睛轻微上挑,一双圆眼睛水润明亮,就这样看了一会,吕长风有些尴尬,转开头去,望着窗户破洞里飘进来的雪丝,心头感到凉沁沁的,舒服很多。明不详开口道:“听其他师兄说过,住持一直希望吕师兄能够剃度留寺,以后接掌大任,这样,不好吗?”


  吕长风只管看着破窗,目不转睛,苦笑道:“我毕竟不是那块材料。明白告诉你,当年上山学艺,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行走江湖。”


  明不详没有接茬。倒是吕长风自己有些意犹未尽,又也许是长夜寂寥,容易令人感慨,他继续说道:“我常想,既然勘不破,便去红尘里打滚,也不失为一种修行,明师弟,你聪颖过人,你怎么看?”


  “吕师兄勘不破什么?”明不详静静地问。


  吕长风忽然回过头来,直视明不详,两人目光再次交汇,吕长风轻轻吐出两个字:“女人。”


  “什么女人?”明不详又问。


  吕长风吐出一口浊气,调匀了呼吸,继而自笑自叹道:“那是一桩指腹为婚的亲事,只不过因为我爹娘早亡,这亲事还算不算数,也很难说。”


  “你打算领了侠名状之后,再去求亲?”明不详眨了眨眼。


  吕长风看着他,道:“我那未来岳父,如今已是丐帮里有头有脸的人物,我要没有少林寺这块金字招牌背书,怎好意思前去攀扯?”


  “她好看吗?”明不详又眨了眨眼。


  吕长风犹豫片时,方道:“我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,其实好不好看并不重要,女人最要紧的是……嗯,心地善良,她小时候……也常常从田里带回一些受伤的小兔子小青蛙之类。哈哈哈。”


  一个随口而出的也字,多少透露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心思。吕长风急忙住了口,用笑声遮掩尴尬,明不详却不介意,反而说道:“如果我是她,一定会喜欢吕师兄。”


  吕长风干笑道:“你才多大,就懂得喜欢?再说,觉见住持看重你,说不定以后要剃度的人是你啊。”


  明不详侧卧着,语气坚定道:“我不剃度。”


  吕长风“哦?”了一声,饶有兴味地看着他。


  明不详又道:“佛在心,在意,不在头发。”


  吕长风噗嗤一声,忍俊不禁。明不详向来严肃,不常说笑,此时可谓反常。也许是这笑话改变了气氛,吕长风忍不住调笑道:“看明师弟生得这般好,不削发,将来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子为你痴狂?”他话刚出口,忽地一省,想起自己毕竟还是少林弟子,怎能说出如此轻浮之言。


  明不详似懂非懂,一根水葱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抵着自己的脸颊,道:“削了发,便不能让女子为我痴狂吗?”顿了顿,又道:“听说觉空首座,身上也有情债无数呢。”


  吕长风笑而不语。篝火很旺,明不详略略掀开身上盖的蓑衣,那蓑衣早已烤得烘热,他有点燥,把原本紧紧捂着的衣领扯开了些,露出洁白的颈部,以手轻扇,一边说道:“吕师兄,这火太旺了,我都出汗了。”


  吕长风忙撤掉一些柴火,扔在旁边备用,忽见明不详睁着一双圆眼睛还在看着自己,不禁纳闷道:“怎么了?还很热吗?”


  明不详道:“我在想一件事。”


  吕长风道:“什么事?”拿着树枝下意识地又拨了拨火,随口取笑道:“你再熬着不睡,就让你守夜,我躺着去。”


  明不详问道:“如果今天失踪的人不是我,吕师兄还会冒险上山来吗?”


  这突兀一问,单刀直入,吕长风不由得心头狂跳起来。考虑了一下,方道:“当然会了。”


  明不详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不一会儿沉沉睡去。


  吕长风直到这时,方才能够毫无顾忌地凝视明不详,那是一张纯洁无瑕的俊脸,回想方才明不详的表情,竟似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,然而现在感到难受的人,反而是他。他又忍不住想道,明不详为何问出那样的问题?


  他越想越是难受,不仅心里难受,下半身更难受。后来闭上眼,迷迷糊糊地睡去。


  不知什么时辰,吕长风于睡梦中隐约听见一阵阵呻吟,倏然惊醒了,揉揉眼睛,此时篝火虽熄一半,热气已经充满了整个屋子,外头越是风雪肆虐,反而越觉满室春意。


  吕长风把篝火略微拨亮了些,便去探视明不详,只见他两手紧紧攥着蓑衣,浑身冷得发颤,在草铺上磨蹭不已,口中发出难受的呻吟。吕长风探了探他的额头,异常发烫。


  正不知如何是好,忽然明不详一阵战栗,整个人都轻微抽搐起来,白色的里衣因发汗而紧贴着身躯,一头原本顺滑的黑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、脖颈、锁骨间,分外凌乱,在昏暗火光下看去,就像一只即将冻死的兔子。


  此刻,吕长风的脑海里,莫名全是那只在明不详怀中冻死的兔子。那只兔子阴魂不散。


  “冷……”明不详轻微的呻吟声里,夹带了几声说话,但除了冷字,吕长风听不见别的。他一咬牙,忙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,包裹住明不详,然后把明不详紧紧抱在怀里。


  上身精赤的吕长风,开始感到一丝寒意。但他仍是忍耐,努力运动内功,让怀中增加温度,只盼早点把明不详捂暖了。


  过了不知多久,篝火渐灭,吕长风却腾不出手来,不能料理添柴,忽觉明不详身体一动,有些挣扎的意思,吕长风忙撒了手,结果明不详抬起头来,看见是吕长风,一愣,便把双手往吕长风的背上按去,反而贴得更紧了。


  明不详醒了,但在暗夜里,他竟粘着自己不放。吕长风但觉脑中轰然一炸,像炸开了一小团火焰,耳听明不详低声喘道:“谢谢吕师兄,我不冷了。”不说这话还好,一经说出,吕长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,下意识地又把手放回原位,揽住了明不详。


  他的两只手掌心,同时触到湿冷的里衣,而薄薄的里衣下面是饱满而弹性的肌肉,即使隔着一层布料,也能清晰感觉到布下肌肤的滑嫩。身体由内而外散发的热度,强而有力的心脏律动,轻微的抽颤感,不断交汇融合在一起。


  篝火不断地暗下去,甚且比一盏烛光还不如。吕长风的意识也像这火光,渐渐昏聩,他浑身难受,待要撒手,手脚只是不听使唤。


  忽听明不详小声说道:“要我帮你吗?我会……”


  半晌。


  吕长风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:“谁教你的?”他越是抑制欲望,思想越是涣散,寺内男风并非秘密,年已二十的吕长风正是个不折不扣血气方刚的男子汉,这种事他便是没做过,也知道个大概。却没想到明不详还这么小,就……


  “是斑狗。他逼我的……”明不详低声道。


  吕长风登时倒吸一口冷气。其实这并不意外,他想,明不详这样一个人,在那样一个环境里。他忍不住骂道:“那个王八蛋!”怒意勃发,多少压下了一些邪火。


  “吕师兄,会告诉其他人吗?”明不详的声音更低了,但他仍是伏在吕长风怀中,这姿势乖顺无比,说是一头兔子再恰当不过。


  “当然不会。这不是你的错。”吕长风用手轻抚明不详的脊背,一下一下,又道:“不是你的错。”


  “嗯。”明不详应道。竟而就此睡去,不一会儿,已是鼻息沉沉。


  这一来,吕长风就更不忍心将他抛开。免不了又是一阵胡思乱想,一会儿想道:“明师弟他,他是不是在勾引我?”一会儿又想:“不行,我不能这样做,否则我跟斑狗有什么区别?”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,他甚至开始默诵经文。


  有道是,强将经卷掩凡心,怎奈凡心更盛。吕长风念了小半个时辰的经文,脑中反倒彻底被明不详的春光笑颜占据。他浑然不觉异样,悄然把手伸向明不详的衣襟,同时低头去亲吻他的肩膀,虽然隔着一层衣服,已令他兴奋至极,一阵阵战栗快感,隐秘袭来。


  “明师弟……”他气息紊乱,低声呓语般地,“你还醒着,对吧?”


  明不详仍是睡着。吕长风问了两次,又在肩头热吻一阵,他不信明不详还能不醒,逗弄了一番之后,他干脆咬住衣料,轻轻一扯,白衣下露出了光滑柔嫩的细肩。吕长风凝视许久,忽感一阵晕眩。


  然而明不详只是睡着。


  吕长风迟疑不决,那只伸进衣襟里的手掌,也停在了明不详的腰间,没再往下抚摸。直到他终于想起了丐帮。那花花世界,桃红柳绿,海阔天空的江湖。


  “我在做什么?难道真要一辈子留在寺里?与他苟且一生?”吕长风自省道,“明师弟再好,终究是个男子啊。”虽说色字正当头,然而一旦生出权衡利弊之心,便如冷水浇头。


  吕长风定了定神,再看怀中的明不详,这时只觉自己抱着一块石头,哪还有什么意乱情迷的兔子?


  他把明不详轻轻放回到茅草铺上,盘腿守在一旁,就这样呆呆地望着。一夜未曾阖眼。


  ※


  来年春季。卜龟杀了吕长风,少林寺又处决了卜龟。


  卜龟被葬在野地里。而吕长风的尸首,意外地由丐帮某位高层亲自出面领了去,正见堂给吕长风补发了一张侠名状,算是安慰奖,又许是因吕长风深得众望,出殡那天,灵牌上赫然写着“吕少侠长风”,照规矩,这是武林盟主亲自批复才有的殊荣。可见侠之一字,生前易得,死后反而不易挣到。


  明不详也跟在长长的送葬队伍末端。他仰起头,看着漫天飞扬的冥纸,想起吕长风说的那句“你才多大?就懂得喜欢。”


  可惜不管他怎么品味,始终无法感同身受。


  明不详从衣襟里掏出一叠废纸,眨了眨眼睛,手中废纸竟尔自燃,他随手往空中抛去,这些燃烧的废纸混杂在一片飞灰之中。偶有一角未曾燃尽,轻落在泥地里。


  上有文字:达魔火寒功。


  【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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